緋侑

推工藤晴香&伊達さゆり

[kdai]Infinite distance 終章

為什麼四月了⋯⋯?


-新人文筆,ooc有請注意。

-回憶穿插,但主要時間軸是順著進行的。

-本章約2.4w字,請斟酌閱讀時間。


以下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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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あいあいさん,這份文件我處理好了!」


坐在電腦前敲打著鍵盤的相羽あいな聽見一個帶著口音的英文後抬頭,接過一名長髮及腰的少女遞來的文件夾,稍微翻閱裡頭印出來的表格後說:「嗯,看起來沒什麼問題。謝謝妳,日向。」


「太好了!那我要下班了!」


相羽聽著佐藤日向雀躍地用日語歡呼不禁露出微笑。她已經到美國工作了四年,早就習慣全英文的環境,四個月前從日本來留學的佐藤加入她負責的實習小組後,聽到道地日語的頻率突然就增加起來。


「要跟萌香去玩嗎?」相羽特地換成日文來問。與工作無關的場合她不會使用英文,這樣對佐藤比較親近也不會有壓力。


「我們要去逛街。あいあいさん的工作快結束了嗎?要不要一起去?」


「是快結束了,不過今天下班我要直接回家。」


相羽沒有一絲猶豫便拒絕了佐藤的邀約。她並不是懶惰,也不是討厭和小了她十歲的佐藤與她的朋友小泉萌香出門玩樂—雖然年齡差距有些大,但相羽和她們很合得來。她只是今日已有要事在身。


「⋯⋯啊,今天是第三個禮拜五呢!」佐藤思考了一下,想起今天的日期後恍然大悟。


「嗯,祝妳們玩得愉快。」


知道相羽有安排,佐藤爽快打消說服的念頭。每個月第三個禮拜五的晚上相羽要跟一位很重要的朋友通話—一位非常非常重要,且相羽堅持用朋友來定位的人。


是男朋友嗎?什麼都還不知道的佐藤曾經這樣問過相羽,相羽笑著回答是她大學同學,一位幫過她許多的女性友人。簡短平淡的句子讓佐藤沒有半點縫隙可鑽,無法多問。她轉而向跟相羽比較熟的同事打聽,得知相羽是來到美國兩年後才有了這個習慣,他們得到的說法也是那是她大學朋友。


和相羽住在同棟員工宿舍的三位女職員知道她與相羽感情不錯,還偷偷告訴她,相羽剛開始來到美國時幾乎三天就會去一次酒吧,雖然她不會喝到夜深人靜才回來,不會在外頭獨自喝得爛醉,可是她回到宿舍後會關在房間裡繼續喝酒。那個在相羽房間裡,如今擺放著書籍、公仔的儲藏櫃,曾被相羽用白酒、紅酒、水果酒、琴酒、伏特加、威士忌、白蘭地、龍舌蘭等五花八門的酒塞滿。


佐藤聽到還以為她們在騙她,直到其中一人從手機相簿裡翻出照片給她看。她嚇了一跳,因為她認識的相羽只會參加工作上必要的酒局,對於大家說要去酒吧放鬆的邀請總是委婉地說不。


相羽肯定是被負心漢拋棄,來美國是為了過新生活。女職員們七嘴八舌告訴佐藤她們心中建構的劇本。那個沒長眼的男人個性是多麼惡劣,仗著相羽的溫柔予取予求;相羽是怎麼樣在半年後看開,重整心態;又是如何在兩年後頓然覺醒打算復仇,那位通話的朋友其實是她委託幫忙的調查員諸如此類的。


女人的想像力果然很強大,佐藤聽著她們編織出來的故事覺得有趣又好笑。有關相羽的過往和心理活動姑且不談,通話的朋友是委託幫忙的人還算合理,畢竟定期的聯絡的確像要報告事情—但她知道不是這樣。


相羽是佐藤的上司,不過對她來說相羽更像一個溫暖知心的鄰家大姐姐。親切幫她解決工作上遇到的問題、溫柔教導她處理事情時要注意的一切細節、耐心傾聽她生活上碰見的困難,給予她有用的建議⋯⋯要她老實說的話,認識相羽絕對是她實習最大的收穫。


個性樂觀風趣,跟所有人相處愉快,在異國適應得很好的相羽是佐藤學習的榜樣。


那樣強大又美麗的相羽唯有在提到與那人的通話時會卸掉裝甲,霎那間流露出一絲絲脆弱,其他人沒聽出來,但佐藤有。因為相羽在使用母語的時候充滿著感情,不像講英文時表面有一層冷冽與公式。


通話的朋友肯定不是調查員,可是佐藤不明白為什麼相羽與她珍重說著「是朋友」的人一個月就連絡那麼一次。她不確定如此的頻率是多還是少,但被固定時間束縛住一點都不像相羽。


相羽應該更加自在、積極,她不應該在講到那人時顯現出無助和猶豫。於是佐藤迂迴地向相羽詢問理由,也因此窺見了一二分相羽與電話另一端的人的過去。



為什麼是第三個星期五?


佐藤的問題來得太突然,相羽過好一陣子才意會過來。她回答,沒有為什麼,只是因為第一次的電話在第三個星期五。


那為什麼每個月只能講一次電話?明明是很重要的朋友卻不能更常連絡嗎?


相羽聽到佐藤的話後停下整理資料的動作,轉身正面著她。佐藤看見相羽臉上還是掛著溫和的笑,可是眼裡沒有平常溫暖柔和的光輝,裹著黑色眼瞳的情緒她全部都看不懂。


她有些慌張,相羽一定被她弄得心情不好了,可是她想知道相羽內心的想法,想替相羽分擔—這樣的念頭大概得歸為自大或多管閒事,但她還是沒有選擇道歉或收回話語。


相羽沉默許久後輕聲問,日向妳覺得妳現在跟我的距離是遠還是近?


誒?佐藤很困惑但還是向前伸出手答道,近、吧?我這樣就可以碰到あいあいさん⋯⋯


嗯⋯⋯那如果現在是麥可站在我的位置妳覺得你們的距離是遠還是近?


佐藤聞言放下了手。麥可是跟她同期的實習生,她上個禮拜才拒絕他的告白,兩人現在相處起來還有些尷尬。


⋯⋯遠吧。她好像模模糊糊理解了相羽的問題。


日向,有時候即使兩顆心已經貼近到合而為一,它們中間隔著的距離實際上還是可以無限地遙遠。每天、一個禮拜、一個月、半年、一年⋯⋯我們多久講一次電話其實沒有差別,就算一輩子不再聯絡也相同,我們之間的距離仍舊會是現在這樣,我還是⋯⋯


相羽舉起手,指尖繃緊,定在空中幾秒,最後隨著一聲嘆息落到佐藤頭頂。


無法再觸碰到她。


頭被微微往下壓的佐藤看不見相羽的神情,她無法完全明白相羽想表達的意思,然而相羽語中的感情重量她確確實實感受到了。她掙扎地抬起頭,看見相羽眼神恍惚,注視著她不曉得的地方。


有什麼、我可以做的嗎?


⋯⋯不要跟別人說剛才的話。相羽回過神,微微一笑道。


感覺自己被婉拒的佐藤看著繼續整理文件的相羽不太甘心,卻不敢輕易說話,深怕一不小心會刺傷相羽。


不要露出那樣的表情。找到需要的資料後轉身的相羽眼中有佐藤熟悉的宜人溫度。


是我拋下她的⋯⋯所以,我什麼也不能做。相羽一直都知道同事們的想像,但她默不作聲。解釋終究沒有那麼必要,說了也什麼都不會改變。


已經很夠了。謝謝妳,日向。


相羽經過佐藤時拍了拍她的肩。佐藤莫名地想哭,她處理不了那短暫出現在她眼前,深不見底的哀傷,只能看著相羽緩步離開。



「那我下班囉!希望あいあいさん也跟朋友聊得愉快!」


這樣的祝福是佐藤後來唯一想到能做的事。她揮了揮手道別,相羽也朝她投向一個微笑。


***


回到宿舍的相羽換上適合活動的排汗衫和短褲後伸展了一下手腳,攤開立在牆角的瑜珈墊,做起簡單的無氧運動。她平常下班沒事都會到健身房跑步或重訓—這個習慣是至美國半年後開始養成的—如果有其他行程而沒去健身,她便會在宿舍做一些較靜態的運動來活動身體。


時間流逝比相羽想像得快太多。雖然她有做好在美國至少待上十幾年的心理準備,她還是忍不住感慨四年就這樣過去。


她還記得自己剛處在一個全英文環境下有多麼不適應,雖然工作上需要的交流她很快就掌握住,但與身邊的人她只能做最基本的溝通,難以談笑風生。現在她已經可以用一口流利的英文與客戶和同事互動、閒話家常,還能負責帶實習生或新人,前後的情況完全不一樣。


不過起初除了英文的使用不夠熟練外,心靈的缺口和精神上的失落也是造成她無法順利與人建立起深層聯繫的原因,她沒有餘力。她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停止自責,分散心思到工作及酒精以外的事物上,學會與哀傷共存。


美國的天氣和飲食她也已經習慣,不會再沒事上吐下瀉。


她還學會了煮飯。由於異國的日本料理大部分都是調整過口味的,想吃道地故鄉食物的她不知不覺自己下廚的經驗越來越多。如今同事看到她偶爾帶去公司的自製午餐都會露出很羨慕的眼神,爭先恐後來聞香。


相羽あいな變了卻也沒變。她比往日寡言,卻仍然是讓人感到溫暖的存在;她會煮飯了,可是偶爾還是會做出奇怪的東西來,因為不小心搞混了食譜的步驟;她變得會事事靜下心來思考,但還是會靠直覺決定事情;她學會看地圖,卻仍舊會因看錯路名而轉錯彎⋯⋯


工藤晴香不在她身邊了,但她還是愛著她。


她曾試著不去想念,然而沒有辦法。這部電影、那首新歌、這道料理、那個耳環、這款口紅⋯⋯她會輕易地想起工藤的笑還有會對上她眼、合她胃口的那些。


久了她也放棄去忘卻。說到底,她們本來就不是因誰對誰的感情淡了而分手。


她會提出不要再見面,會決定遠走他鄉,反而是因為被提醒了她對她的愛有多深厚。


在向工藤提分手前她在心中模擬過好多次。她會把心中的愛變化成另一種模樣守護工藤,她們還是能一輩子在一起—以全世界都願意接受的形式。


她直到工藤說她無法跟她以朋友身分相處、問她考慮過自己心情沒有,才從那些蘊含深深情意的話語中驚覺,她怎麼可能、怎麼可以嘗試用膚淺的友情去回應工藤的愛。


那天工藤含著淚轉身走遠時,她好後悔。她驀然間承受不住了,她右腳踏出一步,接著換左腳向前一步,她想攔住工藤說我們一起逃到別的星球去吧,思考卻被腳底踩到的異樣凸起打斷。


她挪開腳往下一看,是那枚她在專櫃挑了好久的求婚戒指。


親手把工藤逼到盡頭,現在又追上去是想做什麼?


她抱著頭蹲下來,手指因用力而泛紅,雙手緊緊扣著像是堅不可破的牢籠般。她死命關住內心的衝動,落在地上的鑽石折射著光芒,將她對工藤的愛照得無所遁形。


她叫一旁工藤的弟弟在看不到工藤時告訴她。前一刻還在徬徨的工藤的弟弟似乎頓時確定了主意,要她去追工藤,父母的事情他會處理好。她只是搖了搖頭,視線抓著戒指不放。


あいな姐!姐姐要走掉了!她聽到這句話默數了六十秒才撿起戒指站起身。


替我向伯父伯母道歉,我不會再來打擾你們家了。


要道歉的明明是我們⋯⋯!


她看著哭著反駁的工藤的弟弟笑了笑叫他要堅強點,說以後不能幫他出主意討好女朋友了,還吩咐他之後就算被罵被打也要陪著工藤。接著便不顧他的阻攔,從反方向離開。


後來她也確信她們之間的距離必須拉到最遠,畢竟她只是聽見工藤示弱的聲音、看到工藤惆悵的眼眸就完全無法阻止自己湊近她,她終究是捨不得。她做不到對工藤給予的愛一無所知,所以她不可能做到以朋友名義保護她—光是表面上的偽裝就花費了她所有的力氣。


她一直都認為自己是逃來美國的。唯有逃離才可以貫徹她選擇的道路,否則她總有一天還是會牽起工藤的手,陪她去她嚮往之處。


她拋下了工藤,卻終究拋棄不了對工藤的愛。她不會想著要去聯絡工藤,但她也不會想著要抹去內心對她的感情。做她喜歡的菜,聽她喜歡的歌⋯⋯如果有人連她偷偷愛著她的權利都要剝奪,她不會再屈服。


願望不會實現,但她願意相信奇蹟會發生。


而她真的等到了她相信的奇蹟——那兩通兩年前打來、相隔一個半月的電話。一通是櫻川惠以工藤的名義打來,一通則來自工藤本人。


那與工藤時隔兩年多的交談她到現在每一個字都還記在心裡。




那天是星期五晚上,相羽沒有跟同事們一起去看電影,也沒有去健身房,早早就回到宿舍。不知道為什麼她什麼都不想做,吃完晚餐就坐在沙發上放空。


LINE在美國並不是盛行的通訊軟體,會用LINE跟她聯繫的只有在日本的人。所以當她放在桌上的手機響起熟悉的鈴聲時,她便反射性去計算,日本的時間大概是禮拜六早上九點。


會沒打招呼就直接打給她的應該是家人,她一邊想著是母親還是妹妹一邊看向手機,接著震驚地從沙發上跳起來。她腳釘在地上,手僵在空中一動也不動,彷彿被按下暫停鍵的影片。


螢幕上顯示著工藤晴香。


短短幾秒內她一個多月前的回憶復甦。協助櫻川照顧工藤後她連續失眠了三天,雖然只是極小部分,但觸碰到工藤的生活使她心情相當複雜,高興、感動、放心、難過、酸楚、擔心⋯⋯各式各樣的情緒混在一起,導致她做什麼都無法專心,工作上不停出差錯,她只好請一天假休息,並在週末時去較遠的地方走走才成功調適了心情。


又是櫻川?她有什麼事?莫非工藤又生病了?相羽有些不安,但還是和上次一樣接起電話。


「喂?」


她拿起手機卻未將其拿到耳邊,而是按下擴音鍵,手臂靠在沙發扶手自然地垂下。


一陣沈默的時間經過,她稍微轉動手腕,瞄了眼亮著的螢幕,看見仍在跳動的數字。


「櫻川さん?」她開口問。


『是我。』


未曾預料的、簡短有力的、平淡耳熟的聲音讓相羽停止了呼吸,直到胸口有明顯不舒服的感覺她才清醒過來吐出一口氣。她顫抖地舉起手,把手機抬到面前,嘴巴微微張開卻沒再有動靜。


『睡著了嗎相羽さん?我沒算錯的話妳那邊才晚上八點吧?』


「我、我沒有睡著⋯⋯」


又是一片沉寂。工藤在等待什麼呢?相羽閉上眼睛,答案浮現在心頭。


「くどはる。」她輕聲呼喚。


『⋯⋯抱歉突然打電話,妳在忙嗎?』


從電波散發到空氣之中的緊繃驀地鬆弛,然而工藤的語氣仍然冷冽。


「下班了。」


『啊,辛苦了。』


她們是需要如此客套的關係嗎?相羽心臟微微抽痛,工藤的冷淡讓她無所適從,可她內心深處仍因聽聞工藤的聲音而雀躍。


「謝謝。」她眉頭緊蹙著配合。


她沒有向前的主動權。逃跑的人只有留在原地或向後退的選擇,往前的路早在決定逃跑的時候就被捨棄,成為斷崖。在這樣胡思亂想的時候,她好像聽到了工藤的嘆氣聲。


『我打電話是想⋯⋯跟妳道個謝。』


「⋯⋯⋯⋯嗯?」她張開了眼,發出困惑的聲音。她有做什麼會讓工藤感謝的事情嗎?


『謝謝妳幫めぐちぃ照顧我。』


「めぐ、ち?」


『櫻川惠。』


「喔、啊,嗯。我、其實⋯⋯沒做什麼,不用跟我道謝的。」


這次她很確信自己聽見了工藤的嘆氣。


『反正我已經說了。』


聽不出來工藤是否有生氣,相羽感到驚慌。如果看得到工藤本人,還可以藉表情來判斷,然而這對現在的她過於奢侈。


過去惹工藤生氣的時候自己都會做什麼?她腦袋打結,什麼句子都想不出來,最後卻自然而然地哼出了一段好聽的旋律。直到整段副歌結束,她才回神停了下來。


下一秒她眼裡湧出慌張的情緒,因為她驚覺方才哼的是一首情歌的段落。


要怎麼解釋才對?相羽捏著大腿,在心中罵自己是笨蛋。她聽見電話另一頭小聲的吸氣音,便將所有注意力放到耳邊。


『我、沒有心情不好⋯⋯⋯⋯我只是⋯⋯』工藤的音量微弱地像是即將消失的泡沫。


聽起來不好⋯⋯相羽在內心反駁,隨即意識到工藤的聲音不再冷淡,回歸她最熟悉的模樣。


『只是⋯⋯』工藤頓了頓,清了一下喉嚨,『妳—』


相羽緊貼著手機的手掌心佈滿汗水,呼吸因等待的不安而急促。


『妳過得⋯⋯⋯⋯妳晚餐吃什麼?』


「⋯⋯⋯⋯沙拉⋯⋯?」再普通不過的問題讓相羽的緊張全數轉換成疑惑。


『⋯⋯嗯。』


對話再度停滯。


「妳吃了什麼?晚餐。」不喜歡兩人間微妙的安靜,相羽反問。


『⋯⋯拉麵。』


「好吃嗎?」


『第二個巷口轉進去那家。』


相羽沉默地走到窗邊—員工宿舍沒有豪華到有能站出去的陽臺—凝視外頭往右邊數過去的第二條巷子,街口有一盞亮著黃光的路燈和一臺停在路邊的汽車。恍惚間她好像看見了一間拉麵店,那間她以前常跟工藤去的小店家。老闆沉默寡言甩著麵條,老闆娘熱情地招呼客人。


『沒事了。』


工藤如此說完卻沒有掛掉電話,相羽聽著淺淺的呼氣聲不知所措。是工藤先問了她吃什麼她才敢問回去,其餘的她無法問出口—她不覺得自己有那個權利,即使她有好多好多事情想知道。


要說什麼才好?相羽焦躁地點著腳,她想不出適當的話語。


下一秒,工藤遲疑的問句傳來。


『我能再⋯⋯⋯⋯打給妳嗎?』


晶瑩的液體打在窗框,發出不大不小的聲響。相羽死命吞回湧上喉嚨的沙啞,視野卻已模糊成一片,連路上車輛是什麼顏色都看不清。


「好。」她好不容易才擠出短短的字句來回答。


『那就這樣了。再見。』


「等等!」


她用手指粗魯地抹去眼睛下方剔透的珠子,淡淡的水痕留在臉蛋上。


「那個,晚安。」


相羽聽見了一聲輕笑。


『我剛剛就想說了,日本現在是早上喔相羽さん。』


「呃、我知道啦九點多嘛!我只是一時忘了⋯⋯」


『我的早餐是三明治和咖啡,星巴克的。』


「嗯。」相羽愣了愣意會過來,點頭答道。


『晚安。』


「早安⋯⋯?」


數秒過後相羽聽見通話結束的聲音。


她一定笑了。相羽心想。而她映在玻璃上的面容也帶著笑容。



工藤第二次打給她是一個月後的事情,也是在星期五大約晚上八點的時候。她們那次聊了兩個小時的天,關於相羽宿舍的家具配置、隔壁同事的新髮型、路邊的樹木與花草;工藤公司訂的下午茶、歸途碰見的野貓、信箱收到的購物推薦。她們說了很多很多瑣事⋯⋯也只有瑣事。


後來工藤一個月會打給她一次,都固定在第三個禮拜五,沒有例外。


相羽本來覺得時間的流逝很緩慢,慢到她好像看不見盡頭,與思念戰鬥的日子毫無邊際,兩年的持久戰已讓她快沒了力氣。可是與工藤有了聯繫之後,時間倏地加快腳步。服裝店的出清從春季衣物換成冬季的;漢堡店的菜單一再換版本,類似的花樣輪流出現;公園的樹木的葉片轉黃、掉落,又生了新的綠芽⋯⋯


新的兩年就這樣過去。四年了。


她認識工藤的十二年裡,當了兩年的朋友,交往六年,分手兩年後重新連絡,接著又過去兩年。這樣算一算,她跟工藤在一起與否的時間打平了。時間過得太快了啊,她想。


一個鈴聲打斷相羽的思緒。她收手從瑜珈墊起身,接起了電話。


「くどはる。」




***




「再見。」


工藤滿懷笑容按下螢幕上結束通話的按鍵,從身旁一個整理好的後背包拿出黑色保溫瓶,倒一口水至乾澀的喉嚨,感受到身體與內心同樣被滋潤後穿上外套、拿起行李踏出家門。


『我出發了』工藤在等紅綠燈時於家庭群組的對話框中輸入句子,發送出去。


『妳跟めぐちぃさん也聊太久!我電話都打不進去!』


『你管我?我們能聊的事可多了』


『妳們平常不是都會見面嗎?為什麼假日還有那麼多話說?』


『我平日是去上班的好嗎?』


在工藤與弟弟直來直往的對話中,她的父母分別傳送了貼圖表示有看到她的訊息。


在她上新幹線之後,弟弟打了一通電話過來。他劈頭就向她抱怨兒子一直問他姑姑什麼時候回家,他快被煩死了,要她動作快一點。她被口罩遮掩住的嘴角微微勾起,叫弟弟將電話拿給3歲大的姪子,安撫用稚氣的聲音活潑地喊著晴香姑姑的小男孩。


於弟弟要她下次早點回家的囑咐下掛掉電話,工藤溢滿喜悅的眼眸剎那間閃過一絲哀傷。


她點開出門前通話的對象的聊天室,小巧的電話符號旁標示著03:26:17。她接著開啟手機上的行事曆,於今日—2XX5年9月28號的欄位下紀錄2XX83545,然後刪除了聊天室。


迂迴到好笑的程度。工藤稍微放倒椅背,閉上眼睛自嘲。



世界上知道她與相羽有在聯絡的,除了她們兩個當事人外,只剩當初勸她打電話的櫻川。


妳不想知道她過得怎麼樣嗎?櫻川在聽完她們故事的隔天,語氣平靜地問。沒有哀傷、沒有強迫、沒有急切、沒有憐憫,不帶有任何多餘的情緒,僅僅是單純向她丟出疑問。


跟她道個謝吧。沒有她說不定妳感冒不會好那麼快。發現工藤沒有第一時間拒絕,櫻川帶了些私人感情提議。這樣的藉口櫻川和工藤內心深處都曉得站不住腳,可是一個依然說出來,一個沈默地接受並實行。


自那之後她打過60幾通電話給相羽,除此之外兩人沒有別的交集,她們連用文字聊天都不會。她曾想過數次要把眼前的美景、品嘗到的美食、提過的衣服拍給相羽看,但於心中經歷無數掙扎後仍舊作罷,告訴自己如此已是最多。


這樣彆扭、克制的相處模式已邁入第六年。快與她和相羽在一起過的時間相同了。


工藤和家人僵硬的關係也在這幾年緩緩放鬆。


櫻川知道她真的打了電話給相羽後,問她要不要重新面對家人。妳說過妳逃夠久了吧?櫻川沒有咄咄逼人。那樣子僅僅提出一個想法,不說服、不解釋的溫和讓她無法搖頭。


妳為什麼好像很篤定我會妥協?她後來問櫻川。而對方柔和地回答因為她還愛著家人。


愛。


工藤一直都曉得的。


他們做的決定是基於對她的、對其他家人的愛,她做不到指責那樣的本意,可是又不願屈從,所以才向外逃。她從來沒有恨過雙親還有弟弟,就算他們對待她和相羽的方式在她心中確實留下了傷痕;她也沒有不愛父母和手足,可是回到家人身邊感覺就像真正地拋下了相羽。她不想要相羽在美國孑然一身,身在日本的自己卻除了她以外的重要事物都在手裡。


相羽離開半年後,她混亂的心情才有所平復。當她看著名為翼ちゃん的企鵝娃娃,想起那些與它相關的回憶,她露出難看的笑容。她覺得事情最終會演變成分開的局面都是她的錯。相羽看穿她放不下家人,給予她換選擇的機會,意志不夠堅定的她就在那時走向另一條路,離開了相羽。


是她不夠勇敢。是她退縮了。


比起她,相羽受的傷肯定更多。於是她決定懲罰傷害了相羽、過於軟弱的自己。遠離即使心有氣憤但她仍愛著的家人。


與弟弟有交集不在她的計畫內,可是弟弟時不時就會出現在她面前,請求她的原諒。


她還陷在傷心的漩渦之時自然是無視了弟弟。當她下定決心不與家人見面,她停下腳步正視到她家樓下的弟弟,要他走,並叫他跟父母轉達她不會回家也不要來找她。從她語氣中察覺她決絕心意的弟弟當場跪下,表示不願離開,說他答應了相羽無論如何都要陪她。


她聽見弟弟提到相羽情緒當場炸開,揪住他的領子大聲問是工藤晴香是他姐姐還是相羽あいな是他姐姐?為什麼他總是聽相羽的話⋯⋯⋯⋯為什麼在最後他不是站在她這邊。


他抽噎著紅了眼眶,說他做錯了。他頭重重嗑在地板上,請她不要離開他們—至少讓他繼續當她弟弟。


她看著已經25歲、能算是個大男人的弟弟難看地求她,想起他們小時候有一次吵架,她冷落了他好幾天,最後他也是像這樣哭著跟她道歉。她嘆一聲息,把他從地上拉起來。告訴他她不可能回家,但會回他訊息。她塞了一條手帕給弟弟,說爸媽就交給你了。


她回到家中後坐在沙發上落淚。不斷喃喃著對不起,腦中浮現的對象有父母也有相羽。


本來她打算就此一生都與家人們拉開距離,可是後來再次聽見相羽的聲音,她意識到相羽不會希望她這樣做。而且當櫻川提到她逃夠久的事情,她發現這麼做只是在亡羊補牢。無論她與家人關係好不好,遠在天邊的相羽都不會因為她而獲得幸福—她已經做不到這件事了。她的家人則是被想贖罪的她給拉下水。


最後一個促使她踏往歸路的刺激是她弟弟。


他在她與相羽再次交流的兩個月後忽然出現在她家門前,說他想跟女朋友求婚,問她可不可以。她有些傻眼,吐槽為什麼要來徵求她同意,難不成她說不可以他就不求了嗎?這麼窩囊的話她都要替他女朋友擔心了。


他見她沒有理解他背後的意思,猶豫半分鐘,吞吞吐吐說他想跟女朋友兩人攜手度過剩下的人生,可是他不確定自己有沒有資格比她更早一步擁有幸福。


她盯著視線忐忑不安移動的弟弟,在賞他一巴掌或踢他一腳的選項糾結一陣後,狠狠朝他腹部揍了一拳。他痛地大叫了一聲,捂著肚子退後,臉上寫滿困惑。


我在你眼中那麼小氣嗎?她瞪視表情慌張的弟弟,火大地說。


你有不管發生什麼都會跟她一起走下去的覺悟嗎?她弟弟沒有馬上回答,只是愣愣地看著她。那讓她有些著急,提高音量又問了他一次。


有⋯⋯我有。


那就算我、今天說不可以⋯⋯世界上有任何事物阻擋你們,你都要好好牽著她的手⋯⋯聽到—


她話還沒說完,弟弟伸手用力抱住了她,她也沒有再繼續說。不要跟我一樣⋯⋯知道嗎?沉默少頃後她哽咽著道。


他一句話也沒說,只是大力地搖頭。冷靜下來後她輕輕推開弟弟,問他下次什麼時候回家,她要一起回去。他呆住幾秒,震驚地睜大眼,沙啞地問她為什麼。


她垂下眼,平淡地道出一半的理由。


我想家了。



與相羽再次聯繫徹底擊碎了工藤的固執。


她回到家人身邊,為她兩年來不聞不問的行為道歉,她的父母沒有責怪她,也為他們當年的蠻橫說對不起。


久違的接觸他們起初都不太習慣,相處起來異常尷尬,總是顧忌東在意西,害怕一不小心會再失去彼此。幸好隨著時間流逝,無形的隔閡仍是消失了。


然而並不是一切都回至當初。她在一開始便事先聲明了她不會再談戀愛,要他們不要替她擔心、不要為她安排,否則她會再次離開。這樣做宛如威脅,可她不願再因愛情的事情與父母起衝突,所以決定攤開來說清楚。她的父親點頭答應,她的母親遲疑一下子,說她決定好就好。


他們在往後的時間耗費了許多心力去補足缺席彼此人生的兩年。她如小時候般,幾乎身邊發生什麼都會向父母說,像流水帳卻極為珍貴;他們也同樣和她分享了很多,比過往更主動去瞭解她的看法,警惕著不再傷害到她。她和父母之間,只有相羽的事情不會被提起。


她沒有提她會在每個月的第三個禮拜六打電話給相羽,沒有解釋為什麼她偶爾到了中午才動身回家。他們也不會問她心中是否還有她,不會詢問她知不知道她過得怎麼樣。


即使相羽根本不會出現在他們的生活中,她仍會大費周章把跟她的通話記錄刪掉,僅留下只有她讀得懂的數字在私人的行事曆。她深怕有個萬一。她不想再讓任何人難過。


她希望所有她愛著的人們都過得幸福,卻不認為自己該被原諒。她還是祈求能受罰,所以她向上天許願,願相羽在美國有依靠的人,有人能珍惜、呵護她,有力量帶她遠離痛苦。而她,會一直愛著她。


身邊的人都取得幸福,自己卻沒有—這是她後來想到最不波及他人的懲罰方式。


***


工藤一打開老家的大門,坐在玄關處的小小身影便映入她眼簾。


「晴香姑姑~!」


「你一直在這裡等我嗎?謝謝你呀!」蹲下身子抱住可愛的小男孩,工藤邊道謝邊撥弄姪子的頭髮,還捏了幾下他軟嫩的臉蛋,「走,我們去客廳找其他人。」


稍微曲下膝蓋牽住姪子的小手,工藤在彎過轉角時用浮誇的聲音道:「哇!有怪獸在牆邊耶,好可怕喔~你願意保護我嗎?」


「當然!我不會讓怪獸欺負晴香姑姑的!」工藤的姪子抬頭,舉起小小的拳頭堅定地說。


「說誰是怪獸啊!」


「不可以兇晴香姑姑!」工藤的姪子跑到工藤前面,打開雙手阻擋被說是怪獸的人靠近。


「臭小鬼我可是你爸!」


「我要跟媽媽說爸爸兇我!」


「我哪有!」聽到兒子要向妻子打小報告,工藤的弟弟又氣又無奈地大喊。


「真是的,跟誰學這種招數⋯⋯」他嘟囔著目送嬌小的背影安穩跑進客廳。


「不就是跟你學的嗎?」姪子離開視野範圍後工藤收起和藹的笑容,對著一看就是特意在等她的弟弟微微挑起眉,「你有什麼事?」


「⋯⋯⋯⋯我就是想跟妳說,不要再和他講要一直在一起這種話了。前幾天在公園玩的時候,有一個女孩子問他願不願意當她王子,結果他竟然說他要陪晴香姑姑所以不行。」


「啊啦,沒白疼這孩子。」


「我很正經在跟妳說!萬一他真的喜歡上妳了怎麼辦?」


「那我當然會負起責任啊。」工藤無辜地眨眨眼睛。


「我才不要把兒子交給妳這個魔女!」


「你想被揍是不是?」


工藤的弟弟後退一步與露出冷淡眼神的姐姐拉開距離:「總、總之妳不要再說那種讓他有錯誤期待的話了!不要耽誤我兒子的人生!」


「說耽誤也太過分了吧,不就是歲數差了一點點嗎?」


「32歲哪裡是一點點!」面對不認真談論的工藤,她弟弟相當激動,「而且妳—」


見弟弟突然話講到一半停了下來,工藤瞇起眼睛:「怎樣?」


「沒有,沒事。」


「你不說完我等下就去跟他說以後也要一直在一起囉。」


「妳⋯⋯」工藤的弟弟眼中浮現複雜的情緒,他咬咬牙,狠下心撇開頭小聲地說,「妳真的能負責嗎?妳心裡沒有人嗎?」


沒想到弟弟會問出如此尖銳的問題,工藤沉默不語。她無法用開玩笑的方式回應。


雖然弟弟看起來有些愧疚,但他仍表現出想聽到她未吐露的心聲的執著。走廊上充斥沉寂,直至她的弟媳從客廳走了出來。


「大姑,歡迎回來。我們把留給妳的魚湯熱好了,快來喝吧!」


「好,謝謝妳。」


感受到凝滯的氣氛因弟媳的出現而消散,工藤鬆一口氣。她邁開步伐,走過弟弟身旁時輕聲說:「抱歉。我會跟他說清楚,不要擔心。」


來不及為兒子逃離工藤魔掌高興,從她給出的話知曉她答案的弟弟因悔恨和擔心扭曲了面容。


「姐姐⋯⋯已經過去七年了⋯⋯」


她回過頭,平靜地回覆:「那從來就不是時間的問題。」



「聽說有人問你要不要當她的王子啊?」與家人坐在客廳談天好一陣子,工藤趁著母親和弟媳去泡茶、父親去廁所,話題告一段落的空檔,湊在她懷裡的姪子的耳邊,用調侃的語氣問。


「嗯!我說不行!」


姪子反應過於坦率,加上一旁的弟弟正緊盯著她不放,工藤只好收起了捉弄的心思。


「為什麼拒絕了?你不喜歡她嗎?」


「沒有啊,我很喜歡跟她玩!大家一起玩捉迷藏最開心了!」


明白姪子還不懂她口中的喜歡是什麼意思,工藤笑了笑將他摟緊。天真無邪的孩子讓人想捧在手心守護,替他阻擋掉一切外在的痛苦和困難。


「當她的王子就可以一直跟她一起玩了喔?」


「王子、只能有一位公主吧?」


「嗯~照理來說是這樣沒錯。」知道解釋一夫一妻或多妻制、國家文化差異等給姪子聽他大抵不能理解,工藤點點頭回答姪子突如其來的問題。


「那我想當晴香姑姑的王子。」


工藤因姪子直白的話愣住,在有罪惡感之餘心中感到一絲喜悅。不過一注意到弟弟殺人般的目光,還有剛好端著茶具回來的弟媳擔憂的表情,她決定趕快把姪子的心意釐清,以防事情演變至無可挽回的地步。


「為什麼想當我的王子?你想一直跟我玩嗎?」


「想!」她姪子抓住她右手大拇指,轉過頭看著她,眼睛閃閃發亮地說,「王子還要保護公主對吧!」


思考了一下覺得要用小孩能明白的方式來說明性別平權的事情有點麻煩,工藤再度放棄:「照理來說啦。」


「那我要當晴香姑姑的王子!」


不太確定姪子的意思,工藤向他確認:「你想保護我嗎?」


「嗯!」


瞧見一旁早就回來,都專心聽著她和姪子對話的家人們露出或無奈或欣慰的笑,工藤也微微一笑,溫柔地撫摸幾下他的頭。


「謝謝你,可是姑姑自己會保護自己喔!不用擔心。」工藤認真地向讓她窩心的姪子道謝及解釋,「而且你不用是我王子我們就可以一直一起玩了。」


「可以嗎?」


「你願意的話當然可以呀。」


得到她允諾的姪子跳下她膝蓋跑去拉媽媽的手,高興地炫耀他可以和姑姑一直一起玩。姪子可愛的行為使工藤不禁微笑。


「啊不行!」


正和弟弟眉來眼去表示處理好的工藤,聽見姪子的大喊後一愣,轉頭看向又朝她跑來的小男孩。


「我跟翼的姐姐約好了要保護晴香姑姑,所以我要當王子才行!」


翼的姐姐⋯⋯?一個令工藤慌亂的念頭成形,她還來不及想好如何把話題往別的方向帶,她弟媳已經開口問兒子翼和他姐姐是誰。 


「翼是姑姑家的企鵝娃娃!」工藤的姪子邊說邊用手比劃娃娃的大小。


「那翼的姐姐呢?」太想知道令兒子說出要當姑姑的王子的罪魁禍首是何方人士,工藤的弟弟緊接著又詢問了一遍。


「嗯?翼的姐姐就是翼的姐姐啊。」


「我的意思是⋯⋯」工藤的弟弟皺著眉,有些苦惱該怎麼問兒子才會明白。


「翼的姐姐長什麼樣子?」他妻子出手替他解決困境。


工藤的姪子歪過頭,想了一會後說:「照片上是長頭髮。」


「照片?你沒見過翼的姐姐嗎?」這次換工藤的父親問。


「沒有。」


在大家接二連三向家中最小的孩子提問時,工藤一聲不吭。她已經知曉翼的姐姐是誰,並為她不在場時姪子與那人的對話感到害怕。她想叫姪子不要再回答問題,卻想不到一個好理由。


「はるか,翼的姐姐是誰?」


「我的、朋友。」工藤氣勢微弱地回答母親。大概是她的表情沒有很好,客廳的氣氛有些微妙。唯獨工藤尚未學會察言觀色的姪子什麼都沒察覺,繼續興高采烈地說。


「翼的姐姐也很喜歡晴香姑姑喔!她和我說了好多姑姑的事情!」


怎麼辦⋯⋯?要怎麼辦才好?


「翼的姐姐在海的另一邊,她說她離晴香姑姑太遠了,要我代替她保護晴—」


工藤伸手抓住姪子的肩膀打斷他說話,她低頭迴避所有人的目光,用懇求的語氣道:「不要再說了⋯⋯好嗎?」


她姪子因她顫抖的聲音呆住,迷惑地眨了好幾次眼:「可是—」


「好啦你姑姑講那麼多話累了,讓她回房間休息吧!」見狀況不對,工藤的弟弟起身站到兒子與姐姐中間,「你剛剛不是說想玩丟球遊戲嗎?我們來玩吧!」


工藤感激地看了一眼弟弟,彎下腰直視姪子的眼睛說:「對不起,姑姑休息一下晚點再跟你玩喔。」


見姪子點頭,工藤站起身,避開父母投往她的探詢眼神,快步前往自己的臥室。她的絕望、焦急和憤怒在轉身過後於眼中顯露無遺。


相羽あいな妳這個大笨蛋⋯⋯!


***


工藤倒在床上凝視潔白的天花板發呆,半小時前她打破自己定下的原則,傳訊息問相羽她究竟在電話裡和她姪子說了什麼。


三個月前她弟弟和弟媳到東京處理事情,由於要耗費一段時間,他們便將兒子託付給工藤。


那天早上她想提早結束例行與相羽的電話,但相羽聽到她要照顧姪子便雀躍地問能不能認識他。她想了想警告相羽不要對她姪子動歪腦筋就可以—反正姪子根本不知道她和相羽的事—惹來相羽吐槽她又不是她才不會對小男孩出手。


她們的對話近幾年越來越像一對單純感情要好的損友,不會再感到尷尬或有不自然的停頓,雙方都找到那條適當且彼此都能接受的界線。不過她依舊只喚她相羽さん。


把姪子接上樓,工藤將電話拿給姪子,請他陪她超~怕~寂寞的朋友—讓想在她姪子心中留下帥氣大姐姐形象的相羽氣地大喊了一聲。


她讓姪子與相羽獨處,去廚房準備點心。因為花了些時間找姪子專用的小湯匙,等她端著布丁回到客廳時大約已經過了五分鐘。


海的另一邊有什麼呢?她聽見姪子問。他趴在桌上,眼瞳裡閃著名為好奇的光芒。


笑著打開了擴音,工藤與姪子一起坐在沙發上,聽相羽生動地描述海的另一邊有很大的瀑布、壯麗的沙丘、神秘的山谷⋯⋯她姪子一邊吃著布丁,一邊聽著日本沒有的自然景象津津有味。


或許是碰上小孩子太亢奮,相羽不停地講述,而工藤的姪子因為聽到能找姑姑玩,昨夜太興奮沒有睡好,在相羽熱情卻又柔和的聲音中漸漸闔上了眼。


替姪子蓋上小棉被,工藤輕聲打斷相羽,告訴她姪子睡著了,下次有機會再繼續跟他講。


剛剛提到的地方是跟朋友一起去的嗎?她問。我自己去的。相羽回答。


不跟朋友去嗎?她又問。我已經習慣一個人了。相羽語氣輕鬆,好像只是在反駁剛才工藤說她怕寂寞。


⋯⋯找個人陪妳吧。她藏起心中的苦澀道。相羽沉默一陣子,說她自己會決定,語氣與前幾分鐘不同,完全沒有起伏。


她們那天最後有點不歡而散,但到了下個月誰也沒再提這件事,一切又恢復往常。


她以為那天的電話只有引起這樣小小的風波,卻沒想到她未參與的五分鐘擁有更大的力量去破壞平和。她的家人肯定都從她姪子的話語和她的反應猜到翼的姐姐是誰,而她對要如何向他們解釋毫無頭緒。


兩聲敲門聲響起,她收回飄盪的思考,瞥了眼木製的門。


「誰?」


「はるか,我有話想跟妳說。」


一定是相羽的事情。她用手臂蓋住眼睛,語氣沉重地回覆:「可以晚點嗎?」


「我只是想告訴妳我和あいなちゃん的母親一直都很好,上個禮拜我就是跟她一起去京都旅行。」


門外傳來的話讓工藤腦袋陷入混亂。她震驚地爬起,打開房門,看見母親端著茶水和生八橋,表情相當平靜,彷彿她剛才說的是今天晚餐要煮味噌湯這種普通的事。


「可以進去嗎?」


「⋯⋯可以。」她退後幾步讓母親走進她房間,在極度困惑之中關上了門。


工藤太太放下托盤,維持良好的姿勢端起茶杯喝茶,並示意工藤拿點心來吃。兩人在一片寂靜中稍微用過下午茶後,工藤太太挺起了背脊直視女兒的眼睛。


「妳和あいなちゃん還有在聯絡是嗎?」


母親毫無鋪陳、直接了當的詢問讓工藤挺直的背頓時下彎,肩膀也縮了起來:「就是⋯⋯偶爾會講一下電話⋯⋯⋯⋯」她垂下頭無力地承認。


「對不起。」


與預料中的責罵或崩潰完全不同的語句讓工藤驚訝地仰頭。


「七年前妳離開家之後沒有再回來,電話也不接,我本來想去東京找妳,但妳爸跟我說讓妳一個人靜靜,我想妳的確需要時間平復心境就聽他的話。」


「可是過了三個月妳還是沒有要回來的跡象,弟弟說去找妳妳都裝作沒看到⋯⋯我決定去找妳道歉—畢竟我逼得妳和あいなちゃん分手,還在妳面前表現出高興的樣子,妳不生氣才怪—可是妳爸又攔住了我。」


「我說不管妳接不接受我的道歉我都想看妳過得好不好,難道他不在意妳的狀況?他吞吞吐吐說妳應該不想看到他。」


雖然不解母親為什麼忽然向她揭開以前的事情,但工藤還是專注、寧靜地聽著母親娓娓道來。


「我問他妳有什麼理由不想見他,結果他用很笨的方式轉移話題⋯⋯還有妳弟弟也是,我想不透妳為什麼會不理弟弟,畢竟妳雖然常常跟他吵來吵去,還是很疼他的。」


「他們是當初支持妳的人,整個家裡妳會氣的應該只有我—當我這樣說的時候,他們兩個人都露出了奇怪的表情。我問了好多次,最後用脅迫的他們才告訴我他們做的事情。」


「我聽完的時候心想⋯⋯妳應該、是不願意再回來這樣對待妳的家庭⋯⋯⋯⋯」


工藤看著母親在她眼前落淚感到了心痛,卻不知道有什麼安慰的話能說,只能默默遞過一張衛生紙。


「我找不到自己有什麼立場去尋求妳的原諒,而且妳爸和妳弟會做出那些事也都是因為我,所以我就、放棄去找妳了。後來弟弟告訴我們妳說不會回來時,我很難過、很痛苦,可是又覺得這是我應得的。」


工藤太太看到女兒搖搖頭否定她後垂下視線,保持端莊的坐姿緩緩吐出一口氣。


「除了妳以外我還很害怕面對相羽一家人。但あいなちゃん的母親啊⋯⋯依舊把我當成朋友對待,和我說哪部電視劇好看、哪裡的公園的櫻花開了、哪家百貨有特賣會,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


「我很困惑,想知道她到底怎麼想,所以約她去一家新開的餐廳吃飯。」工藤太太看著臉色緊繃的女兒苦笑,「我啊⋯⋯真的很敬佩她。」


「我到現在都還記得,我問她不恨我讓她女兒去了美國不再回來嗎?她回答那是她女兒深思熟慮做的決定。她身為母親要做的事只有一個,就是那孩子再也承受不住時,家裡會有一桌熱騰騰的、她喜歡的飯菜迎接她回來。」


「保護自己的孩子遠離痛苦和困難並沒有錯,但她更喜歡讓孩子自己去面對負責,在孩子受到傷害時不吝嗇給予擁抱,給孩子一個休息多久都可以的避風港。」


「後來我才明白她在告訴我,害怕妳們會在外面受傷而阻止妳們在一起的做法她能理解卻不認同。但她太高估我了,我其實只是單純不明白為什麼相同性別的人會想在一起。那違背了⋯⋯我所知道的常理。」


工藤因母親的自白感到了寒冷。她的心大喊著她與相羽在一起跟她的性別無關,是相羽あいな這個照亮她路途、溫柔對著她笑的「人」讓她願意去牽住她的手—那和相羽是男生還是女生完全沒有關係。可是她終究沒有把心聲道出來。


她為是否要捍衛兩人的曾經猶豫了幾秒,最後還是選擇沉默,讓母親繼續說。她曉得,事到如今解釋這件事也什麼都不會改變。


「後來、差不多是在妳回家前的三、四個月吧?あいなちゃん的母親向我推薦一部電視劇,希望我務必去看。劇中的兩位男主角遇到很多打擊、經歷數次爭吵,仍是克服了分開的危機走到最後。那部劇做的很好,節奏明確、劇情流暢⋯⋯不過我依舊不理解那樣的感情。」


工藤靜靜傾聽母親的話,沒有生氣,她已經察覺母親真正想說的事情還沒表明。窗外照射進正要落到地平面下的太陽的溫暖光線,映在地上、相對而坐的影子看起來並不疏離。


「我想知道對於這些妳怎麼想,可是妳帶著強烈的意志回來,感覺一點也不想再談關於『愛』的事。我深怕會說出讓妳不悅的話,所以什麼也沒問。」


「接著弟弟結婚,兩年後替我們家帶來新的生命—這期間我時不時會思考妳和あいなちゃん的事,看了許多例子、讀了很多資料,卻還是很疑惑⋯⋯到底怎麼樣才算獲得幸福?」


工藤太太停下來休息。她的眼眸深邃卻清澈,沒有迷惘於其中。她喫了一口茶後語氣平穩地再次開口:「妳記得我們上次去北海道玩的事嗎?」


工藤點頭。兩年前她弟媳在商店街抽中四人份的溫泉旅行票券,她要弟弟夫妻倆和父母去就好,他們卻堅持要她一起。


「第二天晚上我泡完溫泉出來時,看見先出來的妳獨自站在走廊盡頭,臉上沒什麼表情望著窗外的雪景,不知道在思考什麼。我忽然就想起了再上一次到北海道玩的事⋯⋯妳記得嗎?」


「⋯⋯記得。」


「那一次妳也是望著窗外等我們出來⋯⋯但妳旁邊還站著あいなちゃん,她好像說了什麼有趣的話,我看見妳們對視一眼後大笑。我跟あいなちゃん的母親看著妳們,說希望妳們可以一輩子都如此要好,當彼此的依靠,這樣我們就不用那麼擔心我們不在的未來。」


「然後我細細回想,發現我至少有七年沒看到妳那樣開懷地笑。」工藤太太沉重地嘆了一口氣﹐「回到房間和弟弟他們交換,我看著妳坐在床上休息、弟弟他們感情融洽抱著衣服出去、妳爸在我旁邊抱著還年幼的那孩子玩—」


「我終於意識到,我剝奪了⋯⋯妳的幸福。」


「無論是何種形式和模樣,幸福是由妳自己定義的東西⋯⋯我不應該把我認為的價值強加在妳身上。」工藤太太手心朝下放在膝蓋前方處,頭深深往下低幾近要碰到地板,「對不起。」


工藤呆愣住,不清楚她現在該有什麼樣的心情。是要為母親表現出的歉意欣喜,還是為母親遲來的體悟氣憤,抑或為了母親七年間都如此認真地思考她們的事情驚訝?


工藤五官中同時混雜著喜悅與痛苦的情緒。她心靈受到衝擊,不曉得過去多久才勉強恢復平靜。她伸手觸碰母親的肩扶她起來,心中最多的既不是快樂也非悲傷,而是遺憾—如果母親的話語相羽也能聽到就好了。


「我明白自己究竟做錯什麼後一直想跟妳道歉,可是妳從來不談あいなちゃん的事,我也不知道妳對她還有什麼樣的感情⋯⋯如今才跟妳說這些話是不是反而徒增妳的困擾或憂愁?只是煩惱著坦白的時機就經過了一年。」工藤太太語氣愧疚,看著女兒的眼神慎重小心。


「我知道已經過去很久了,但如果妳願意的話,可以告訴我所有妳曾經和あいなちゃん經歷的事情嗎?」


工藤低下頭,睫毛對著母親放在她手背上的手一顫一顫。幾秒後,她回握住那雙不知何時爬上了皺紋,但仍與她幼時記憶中同樣溫暖的手。


女兒的回應讓工藤太太如釋重負,她鬆開手,轉而抱住了眼前明顯又在逞強的孩子,開口道:「妳現在對あいなちゃん抱有的心意⋯⋯還有未來的,如果妳也願意一併告訴我,我會很高興。」


工藤咬了咬嘴唇,終究在許久未擁有的熟悉懷抱中哭泣出聲。




***




「相⋯⋯さ⋯⋯相羽さん!」


「怎麼了?」失神的相羽被一聲短促的呼喚拉回,她未集中在餐桌上的注意力再次融進吵雜的用餐空間。


「我問妳還有沒有要加點東西⋯⋯在想什麼那麼認真?」


「不用,我吃飽了⋯⋯對不起發呆了一下。」


「妳確定只有一下?」


相羽微微俯首望著坐在她身旁專心看菜單的工藤,判斷不出來她在質問還是調侃。她還沒想好要怎麼解釋自己閃神的事,工藤又拋出一個新的問題給她。


「妳現在都吃那麼少?」


「⋯⋯嗯。」其實相羽是沒有胃口吃,可是在氣氛如此愉快的晚餐中這樣回答太掃興,於是她含糊地點了個頭不說對或錯。


過去多年仍與年輕時一般精緻的面容轉向她,用眉筆稍微整理過、畫出層次感的漂亮眉毛挑起,靈動大眼裡流轉的光芒顯示著工藤根本不信她的話。


相羽沉默地移開目光,掠過工藤白皙頸部上的銀製項鍊和繡有英文字母的黑色棉製T-shirt,最後落在工藤放置於椅子上,外殼貼著星際大戰貼紙的手機—所有都洋溢著工藤個人的風格,與以往無異。


「くどはる?」


「⋯⋯我也沒要點了,等日向ちゃん和もえぴ吃完甜點就結束吧。」闔上在飽足的胃前不再有吸引力的菜單,工藤看著坐在對面的兩個年輕人說。


為尷尬的境地消失鬆一口氣,相羽在心中感謝出聲的櫻川。


「誒?姉さん妳們都不吃了嗎?」


「我們老啦,這個時間點沒辦法吃熱量太高的東西。」


「是嗎⋯⋯這個起司蛋糕很好吃的說。」


「我去洗個臉。」相羽在小泉和工藤對話時小小聲告知了一句。她前往洗手間的腳步鎮定,內心實則混亂不已。


相羽掬一把水由下往上大力朝臉上潑,手撐在洗手檯邊,水珠順著她下巴和髮絲一滴一滴往下流。她瞪視著水池,沒有去看自己在鏡中的模樣。


她不明白現在到底是什麼情況。


是夢嗎?


這七天以來她一直詢問自己這個問題,可無論她捏幾次臉頰得到的答案都一樣。會痛,所以不是夢。


但她希望是夢,並且夢的起頭是四個月前工藤忽然傳了訊息給她的那天。



相羽與工藤每個月一通電話的習慣持續了七年,相羽有從漸漸稀鬆平常的氣氛中發現,工藤在努力嘗試跟她做朋友。那是她從一開始就渴望的相處模式,然而察覺時她還是彷彿被鈍器接連毆打頭部,無可避免感到厚重的疼意。


她花了幾天重整心態。她不願自己的存在束縛著工藤,她是那麼好的人啊。她希望有人能珍惜她的好,有人有力量替她分擔痛苦,有人可以給她剩餘的人生幸福。而她甘願一輩子都愛著她,遠遠地。


朋友間只透過電話來聯絡太彆扭,但相羽不會主動去改變她們之間的距離。工藤想怎麼做、能接受多少,她就配合到何種程度。


當她禮拜六早上起床看見訊息欄位有工藤的名字,她呆住一會兒,對她們關係又朝真正的朋友邁進一步感到欣慰。她點開來細看,工藤問她前陣子和她姪子說了什麼。


才剛清醒的她遲緩地運轉腦袋尋找回憶,她想起那個純粹、稚氣的聲音問她她是誰,她不確定工藤有沒有和姪子說過她的事情,願不願意讓他知道,靈機一動便說她是翼的姐姐。


還有什麼⋯⋯?


對了,他左一句晴香姑姑右一句晴香姑姑的。相羽邊折被子邊回想。


你很喜歡はるか呢。


嗯!我最喜歡姑姑了!他語氣高昂地回應她的低喃。年幼孩子毫無雜質的亮麗情感讓她微微一笑,有什麼沉在她身體最深處的事物甦醒,促使她想也沒想就說出接下來的話。


我們是夥伴喔,我也最喜歡はるか了⋯⋯所以,可以拜託你一件事嗎?


可以呀!他沒等她說清楚拜託的事情馬上許諾。正思考著要如何說明的相羽被他的純真再次逗得一笑,緊張的情緒減緩—有些事她克制自己不去想太久了。


我離はるか太遠了,如果她遇到什麼困難我趕不回去⋯⋯到了那時候,你可以代替我保護她嗎?


翼的姐姐在哪裡呢?他不像方才般快速答應她的請求,但相羽知道他只是注意力被拉走,便溫柔地用簡單的方式說明美國的位置,滿足他的好奇心。


你可以代替我保護她嗎?她解釋完重新提問了一次,而他爽快地應允。


如果是這段話被工藤知道⋯⋯相羽有些不安,告訴工藤她不記得了但大概沒有什麼特別的。


沒想到她才剛發送訊息回去,工藤立刻打了過來。她們昨天明明才講過電話—對工藤來說甚至還在同一天—不尋常的動作讓相羽相當緊張。


她接起電話,在床上正襟危坐,等待工藤向她質問,對面卻沒有傳來任何聲響。


「くどはる?」


「怎麼了嗎?」


「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事嗎?」


無論她說什麼,工藤都只給她一席沉默。


「⋯⋯妳在生氣嗎?」她戰戰兢兢地問。


爾後,電話另一頭傳來衣服摩擦的窸窣聲。相羽凝聚心神,傾耳等待。然後—


『我想見妳。』


對相羽來說震耳欲聾的四個字傳來。



經過四個月的準備,工藤真的來到了美國找她—與櫻川惠一起。


她在機場親眼看到工藤時,世界失去了聲音,周遭的景象變得模糊—就像拍照時沒被對焦到的角落—只有那嬌小的身姿清晰可見。


那步行的模樣、清澈的眼瞳和獨特的氣場對相羽恍如隔世。工藤走到她身前,仰頭淺淺笑著說,好久不見,相羽さん。熟悉的上揚語調讓相羽一瞬間忘記呼吸。


她傻傻呆站著幾秒,接著僵硬地回了句好久不見。她接手工藤身旁的行李箱,驀然想起工藤有一位同行夥伴。站在不遠處的櫻川與她對上視線後上前打招呼。


工藤為何要來見她?從工藤告訴她要來美國,傳送訂好的航班時間和安排的大概旅程計畫給她,到她真正出現在她面前她都一直在想這個問題。


工藤不久前要她找個人陪伴。


所以工藤找到伴了?她已經邁向新的地方了嗎?她來是為了⋯⋯跟她說這件事嗎?會願意見她是因為放下了?那個人會是櫻川嗎?


相羽揣著躁動的心情跟著她們搭計程車到飯店,確認她們安置好行李後就匆匆地趕回公司,與她們相約晚上再一起吃飯。那天的傍晚,她坐在工藤與櫻川的對面,確信她們只是朋友關係,因為工藤望向櫻川的眼睛沒有那種熾熱、溫柔的專注,但她看向她時也沒有。那雙美麗的眸子沒有像從前一樣在她面前掀起波瀾。


是誰陪伴在工藤身邊?相羽渴望知曉答案卻又不想面對想像中的事實。


工藤和櫻川是禮拜一到達美國的,她不可能請五天的假,所以她只有第一天中午去接機,和她們吃了幾頓晚餐,並請了禮拜五整天帶著她們在都市遨遊。而她們禮拜六下午就要踏上返程。


工藤的身影從久違見到的第一眼開始便在相羽腦裡揮散不去,就算想靠工作轉移注意力也沒有辦法,倒不如說她被影響得工作效率明顯下降。所有同事—包括實習的佐藤—都很擔心她,畢竟她臉上完全失去了笑容。主管還把她單獨找到辦公室關心,告訴她狀況不好就休息,不要逞強。


相羽對於能在一個如此溫暖的環境工作心懷感激,可是獨自待在宿舍大概只會不斷胡思亂想,她也不想和工藤她們待在一起太多時間,那對她好折磨。


她看著工藤就會忍不住去想在她身邊的是怎麼樣的人。個性溫柔嗎?會耐心聽她談論喜歡的節目嗎?肩膀寬厚嗎?會在下雨時替她撐起傘嗎?觀察力敏銳嗎?能察覺她情緒低落嗎?


她想要知道,卻也不想知道。她不要真的跟工藤變成朋友—她終於明白工藤當初的心情—她寧願一生無知,再也不與工藤相見。


相羽又往自己的臉潑了一次水,阻斷負面的思緒。她有些粗魯地用面紙擦拭掉水滴,深呼吸好幾次才走出洗手間。她的提心吊膽在看見餐桌邊只剩兩人時消散,取而代之的是迷惑。


「她們人呢?」


「出去了。」


相羽沒有意會過來,不解地問正品嘗著最後一口甜點的兩位年下:「去哪裡?」


「她們說要去外面吹個風。但說不定先回飯店了?她們好像說再不收拾行李會來不及。」由於飯店離餐廳並不遠,小泉猜測。


「不—」


「有可能?她們東西也都帶在身上。剛才めぐさん好像接到了一通很緊急的電話⋯⋯搞不好要搭早一點的飛機回去?」


相羽正要說她們不會不告而別,而且工藤向來到最後一刻才要整理行囊,佐藤的話卻疾速擰斷她的肯定。


「誒、不會吧?姉さん都還沒跟她們說再見耶!」小泉表情擔憂,看著僵住不動的相羽道。


「這樣就結束不覺得可惜嗎?」佐藤意有所指地說,「あいあいさん最近心情不好吧?做什麼都魂不守舍,有和朋友好好講過話嗎?」


相羽在小泉兩人的注視下回想這幾日和工藤她們的相處情形。


雖然一起吃了好幾頓飯,但多數時候都是工藤開話題,櫻川回應,她偶爾附和。今天即使待在一起一整天,身為導遊的她介紹完景點就讓工藤和櫻川她們自己去體會和認識,她則站在一旁默默看著。因為難以控制複雜的情緒,她不主動提問,也不刻意延續話題。


「あいあいさん覺得來一趟美國要花多少時間和金錢?朋友們下次再來是什麼時候?」


「說到底她們還會再來嗎?畢竟あいあいさん擺出這種態度。」


「日向。」小泉拉了拉佐藤的袖子,對激動起來的她搖頭。


相羽因佐藤的當頭棒喝垂下頭。工藤為了見她而來到美國,她卻只撥出一點時間和工藤相處。不管她再怎麼不情願、再怎麼害怕面對現實,以如此消極的態度對待遠道而來的工藤和櫻川的確不對。


「あいあいさん。」佐藤輕聲呼喚,「妳現在和くどはるさん的距離是近還是遠?」


相羽抬起頭,看見佐藤詢問的目光中帶著鼓勵。對於她的問題,相羽沒有確切的答案。


「那個距離是因什麼而生呢?」佐藤向前伸直手又問。那舉止提醒了相羽,在這幾天裡,她只要伸手就能碰到工藤。


「我去⋯⋯外面找她們!」


相羽將迷惘拋到腦後,快步往外走。她身後的佐藤和小泉見了偷偷相碰一下拳頭。


再也不與工藤相見這種事情⋯⋯她果然還是不要!無論工藤帶來什麼樣的消息,她心中的思念都不會變。至少⋯⋯至少給予祝福她必須做到!所以,不要就這樣離開⋯⋯!


相羽推開餐廳的玻璃門,在大街上焦急地尋找工藤的身影。



「くどはる妳還好嗎?」


「⋯⋯不怎麼樣吧。」工藤用指腹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疲倦地回答櫻川。


她有好多話想跟相羽說,關於她母親的改變和她自己的決心。她事先擬好了解釋的稿子,還和櫻川說好在她退縮時要如何推她向前,輔助的道具也在四個月間準備妥當—可是相羽根本不給她好好交談的機會。


相羽不斷迴避與她對視,快速結束話題,吃完飯問她要不要走走或是跟她們回飯店繼續聊天也被以明天還要上班婉拒。滿腔的心意在相羽冷漠的對待下還沒探出頭就被推開。


妳說的保護⋯⋯只是基於愧疚嗎?


「めぐちぃ,我是不是⋯⋯造成她困擾了?」


坐落於十字街口處燈火通明的大樓在工藤身上打著明亮的光,沒有太多陰影的側臉反而讓櫻川感受到寂寥。


「⋯⋯我覺得沒有喔。」因為她還是很在意妳。櫻川沒有把話說完。


相羽會替工藤拿行李、讓工藤走在道路內側、帶她們去的餐廳都合工藤胃口、推薦的景點有幾個很小眾,可是相當貼合工藤喜好⋯⋯還有,相羽多數時候目光都落在工藤身上,基本上只有在工藤看向她時會移開。不過相羽什麼也不說。


相羽對工藤的呵護會不會只是無意識的習慣?櫻川摸不透相羽的想法,所以不敢輕易回答。


「打起精神吧くどはる!妳之前也說了最重要的是想看她過得怎麼樣對吧?」


「⋯⋯⋯⋯嗯。」工藤嘴角勾起無奈的笑。


相羽知道很多有趣好玩的景點、哪個攤販有美味的食物、哪些店家有獨特的文創小物,與她們兩個在異國環境下有點侷促的人不同,她走在美國的街道上自然無比。她認識各種類型的人,遇到問題打一通電話就能找到人幫忙。而從佐藤那裡聽來,相羽在職場上很受人歡迎和敬重,是公司不可或缺的一員。


她感覺過得很好。工藤低頭凝視自己的腳尖。她沒有希望相羽過得不好,但是完全融在美國環境的相羽感覺離她好遠好遠。


櫻川看著情緒低落的工藤不知道該怎麼辦。


當工藤簡短轉述了她母親的道歉,告訴她她想去美國一趟時,她馬上高舉雙手贊成,還帶著工藤去高級餐廳吃飯慶祝。在工藤猶豫時一再緩解她的不安,最後甚至接受工藤的請求,作為陪伴和監督者跟著她來到這遙遠的國家。


工藤說她想看相羽過得好不好。想和她道歉和道謝。想和她傾訴長久以來未變的心情。如果她還願意的話,想再次牽住她的手。然而相羽表現出的不親近使工藤的話語半句都傳達不了。


明天她們就要回去了,相羽完全沒有表現不捨,只是稱職地做著帶她們遊玩的任務。


相羽さん妳到底在想什麼⋯⋯?妳在電話裡的溫柔已經隨著時間的經過淡去了嗎?櫻川望著街道斜對面的餐廳於心中質問。等等就算工藤再問相羽要不要留下來,她大概也會拿工作以外的理由來婉拒吧。


「嗯?那個是⋯⋯」


一個人影氣勢洶洶地衝出她們剛才用餐的餐廳。那人來回往左右看,雖然有一小段距離,但櫻川還是輕易就看出那人正焦急地尋找著什麼。馬尾隨著激烈的動作大幅擺動的女子與櫻川眼神對上後立刻跑了過來。


「くどはる,我回去找日向ちゃん她們哦。」


「怎麼—」工藤仰起頭,還沒把話問完就明白了櫻川為何驟然離開。


相羽喘著氣跑到工藤面前。她和擦身而過的櫻川禮貌地點了個頭,接著便將視線固定在工藤上。好幾日來都很沉著的眼瞳有著一絲熱度,那與過去的記憶稍微重合的模樣讓工藤屏住氣息。


這是她們分開之後第一次從正面好好地觀察彼此。


她好像瘦了。她的黑眼圈即使化了妝也蓋不住。她的頭髮似乎沒有昔日那麼黑。她腳上的靴子是她不認得的品牌。她的臉龐上有她沒有一起經歷的滄桑⋯⋯她正在難過。


相羽猶豫了一會兒,把工藤攬到懷裡。工藤在下巴輕輕碰上相羽的肩時,幾滴眼淚從眼角流下。她沒有回抱相羽,但右手顫抖著揪住她的衣角。


「對不起。」


「⋯⋯為了什麼?」


「我⋯⋯一直逃避⋯⋯」


工藤在相羽微弱的坦白聲下鬆開她的外套,抓住她的手腕,仰起頭,緩慢鄭重地問:「我有話想跟妳說。妳願意聽嗎?」


「⋯⋯嗯。」相羽深吸一口氣放下手,後退一小步,直視著工藤真摯的眼睛回答。



「抱歉めぐさん,我們剛才用妳的名義稍微騙了一下あいあいさん。」


「雖然不知道是什麼,但沒關係。」櫻川朝緊張地眨著眼的小泉擺擺手,「謝謝妳們推了相羽さん一把。」


「めぐさん,くどはるさん到底是あいあいさん的什麼人?」佐藤望著立於對面街口的兩人問。


「我不知道相羽さん怎麼想⋯⋯但對くどはる來說,相羽さん是很重要的人。」櫻川搖搖頭,給出無力的答覆。


「每個月第三個禮拜五和あいあいさん打電話的人是くどはるさん沒錯吧?」


「如果相羽さん沒有和很多人打電話,那就是くどはる。」


「あいあいさん以前說過,那個和她打電話的朋友是很重要的人。」


櫻川看著語氣篤定的佐藤一會兒,詢問:「現在還是嗎?」


「她沒有說⋯⋯但是,我們都感覺得到。」


兩位年下認真的表情讓櫻川露出淡淡的笑容:「那希望她們都能把這點告訴彼此。」


***


「坐這吧!」


工藤拎起床鋪上來自服飾或化妝品店的紙袋,扭頭示意拘謹的相羽坐下。當她坐到相羽旁邊,相羽的身子隨著床的搖動震了一下。工藤和相羽之間相隔著一個手指長度的距離,雖然身體沒有碰在一起,她們仍能確實感受到對方的存在。


要從哪裡開始?明明演練過好幾遍如此的情景,工藤還是緊張到將準備的說詞忘得一乾二淨。


「我⋯⋯」


工藤轉過頭,瞧見搶先一步開口的相羽擺在大腿上的手握成拳狀,直視著前方的眼睛黯淡得幾近無光。


「我不知道在妳身邊的人是誰⋯⋯但我相信妳的選擇。所以—」


相羽側過身直面工藤。


她笑盈盈答應她一起去學校後門的小店吃飯、在吹著清爽微風的夜晚蹲在地上替她擦拭著手、花了二十分鐘找到迷路的她無奈地牽著她回新家、繃著臉坐在辦公桌前處理文件、拖著疲憊的身體爬上床,一句晚安都來不及跟她說就沉沉睡去、背著明亮的月從高處跳下的嬌小身姿、每天在玄關處響起的路上小心和我回來了、情至深處的嬌柔呼喚和濕熱的溫度、在沙上輕輕踮起的腳、佇立於門前的落寞背影、對著她怒吼的悲傷神情、陡然回過頭時展現的擔心、朝她擲來的破碎承諾和心碎聲、望著高遠天空的冷漠側臉、尚未反應過來的美麗眼瞳、不沉靜睡臉上皺著的眉頭⋯⋯過往無數映在她眼裡的工藤一一浮現。


她奮力地擠出微笑:「希望、你們未來可以過得幸福。」


工藤看著說完後低下頭的相羽,過去好久才想通相羽要表達的意思。


「相羽さん。」工藤伸手輕輕托起相羽的臉,觸碰她顫抖著的上揚嘴角,接著手滑落至她的手背上牢牢握住,「妳絕對誤會什麼了。」


工藤凝視著相羽,直到她眼裡的悲傷大部分被疑惑取代。她站起身,走到自己半闔的行李箱前,拿出一個已經顯著褪色的企鵝娃娃。


這樣或許太急了。工藤看著娃娃烏黑的小小眼珠想。可是她想不到別的方法安撫呈現心死氛圍的相羽,而且她的心意正旺盛地於胸口燃燒,話語如高溫下迅速沸騰蒸發、急促往上竄的氣體欲衝出她的喉嚨。


工藤在相羽面前蹲下,把娃娃放到相羽的大腿上。她將相羽蜷縮的手指一指一指展開,拉著她的手腕朝自己靠近,額頭靠上那有些冰冷的雙手。


「我媽⋯⋯要我追求自己的幸福。」她閉著眼睛說,動作宛如在向相羽禱告,「可是翼ちゃん還不會飛—」


她捧著相羽的手心舉首,溫柔地注視著相羽。


「所以我只好自己來找妳。」


相羽瞪大眼睛,短短的兩句話擊毀她多年來建立的堅強和設下的自我束縛。她繃緊身體,用力壓下嘴邊的呻吟,讓已在她眼裡變得模糊的工藤把還沒說出口的話說完。


「妳願意再給我一次為了妳努力的機會嗎?」


「⋯⋯⋯⋯我本來就⋯⋯」相羽抿住不爭氣地使她說不出話、抖動不已的嘴唇,眼淚大滴大滴地落在自己的腳、手和工藤白皙的手臂上。


「如果妳願意把這些年我沒有見證的事通通告訴我⋯⋯如果妳還願意參與我接下來的人生⋯⋯就把翼ちゃん翻過來好嗎?」


相羽點點頭,收回手擦了擦臉上的淚水。暫時離開工藤手掌的溫度使她莫名不安,但工藤專注的目光給了她另一份安全感。


她將許久沒見的娃娃倒了過來,看見她曾在清晨笨拙縫上的缺口被一個小小的藍色拉鍊取代。她詫異地看向工藤,雖然從剛才的話她已經知道工藤發現了她放在娃娃裡的東西,但她沒想到她會大費周章將它修復。


「是めぐちぃ弄的。」工藤不太好意思地說,她手沒有那麼巧,「把它打開。」


相羽聽從指示慢慢將拉鍊拉開,動作有點不穩地倒出放在裡頭的物品。


那是一枚和她買過的求婚鑽戒的設計有點像的戒指。銀色的戒環從側面繞到前方時分岔開來,在碰見鑽石前交叉延伸,美麗的曲線環繞鑽石,蜿蜒幻化出夏日盛開的花瓣。奢華的冷金屬帶著生氣勃勃的光輝,熱烈且閃耀。


相羽傻傻盯著那枚漂亮的戒指,腦袋一片空白。她才停下沒多久的淚水以瘋狂的速度湧出眼眶,一下子就打濕了衣服和褲子。


工藤站起身,用纖細的指腹一再抹去相羽的淚。等到相羽終於稍稍緩和下來,她傾身摟住她的頭,輕柔地在她耳邊說。


「嫁給我,あいな。」


那不是不確定答案的問句,不是不容反抗的命令,也不是信心滿滿的肯定描述。


那是一句跨越了兩人本以為會無限蔓延下去的時間和空間,遲來許久的承諾。


相羽鬼使神差伸手觸摸工藤頸上的首飾,發現它不是項鍊而是吊墜。她拉出吊墜數日來藏在衣服後的主體—是那枚她和珠寶店店員說,要送給與春天十分相襯的女朋友,從多款設計精美的戒指中挑出來的最終選擇。


相羽拆下飾品,牽過工藤的手,將戒指推到工藤的無名指指根,動作灌注滿滿的愛意。工藤接著把相羽手心的鑽戒撚起,彎下腰親吻相羽左手的指節,再將戒指套進。


相羽用力環過工藤的腰,隨著工藤小小聲的尖叫往後一倒。壓在她身上的確切重量和指間的冰涼溫度讓她不自覺輕笑出聲。


「這麼開心嗎?」


相羽往側邊一轉,頭埋進工藤散落的髮間。環繞在鼻尖的淡淡香氣告訴她她沒有在作夢,她語帶笑意回覆工藤:「嗯。謝謝妳。」


她們抱在一起,身體起伏頻率逐漸歸於一致,猶如她們再度重合的心情。相羽撒嬌地蹭了蹭工藤肩窩,工藤便更用力圈住她。


「はるか⋯⋯」相羽無意識喃喃。


「歡迎回來,あいな。」工藤輕聲回應。




***




涉過時間的漫漫,跨越空間的渺渺—


她追上她,說再也不會放開她的手。


她則緊緊握住她的十指,點頭報以微笑。


那戰勝無邊無際距離的感情,一生未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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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閱讀到這裡的你。


想說的話有點多,幾天之後有空會寫個後記。
結局的描寫有些差強人意,但再拖下去感覺也寫不好⋯⋯希望還是能讓人閱讀時有一點點快樂吧。

謝謝大家對這個故事耐心的等待和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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